第8章 叶小洲
一生之中一定会遇到某个人,他打破你的原则,改变你的习惯,成为你的例外。
“叶婷汀。”
脆生生的喊声,双眸清澈的小男孩在筒子楼的楼道里叫她的名字。她一扭头,乌溜溜的黑发扎着羊角辫,脖子上系着红领巾,咧开嘴,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笑,迈开短短的萝卜腿朝男孩奔去。
“叶婷汀,你知道汀字是什么意思吗?”
男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T恤,脚上是破旧的球鞋,却有一张青涩干净的面庞,他指着汉语字典里的这个字解释道:“汀是小洲的意思,绿洲亦为绿汀。以后,我就叫你叶小洲可好?”
她啃咬着铅笔头上红红的橡皮擦,懵懂地说好。
“叶小洲,我走了。”
男孩低落地嘤嘤哭泣,漆黑的瞳孔,亮若星辰。他走几步就回一次头,直到被大人狠狠拖走,消失在狭窄的过道里。她紧紧牵着外婆的手,不明白为何他那么难过,害得自己也变得好难过。
……
时尧。
林时尧。
叶婷汀心头卷起一阵狂风疾雨,抬起上半身压住任容幸的肩,将他缠绕在臂弯里,激动地问:“你叫我什么?你再叫一次。”
任容幸淡漠地笑,故作不明:“我叫你什么了?”
叶婷汀不愿错过他任何的神色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叫我叶、小、洲。”
“那又怎么样。”任容幸恹恹地说,似只饱食餍足的猫。
叶婷汀咬唇凝视他的眼,墨玉般漆黑沉静的双眸,无波无澜,与时尧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截然不同。
她或许是疯了,才会有一刹那,觉得这两人很像。
时值初秋,雨后微凉的空气灌进她的脖子里,叶婷汀就这样捧着任容幸的脸“啊啾——”打了个满是唾沫星子的大喷嚏。
任容幸顿时黑了脸,把脸上的口水往她胸前的布料上蹭。
“嘿!你这个死变态。”
叶婷汀赶紧揪他的头发,不肯让他借机吃豆腐。
任容幸一使力将叶婷汀扯进怀抱里,炽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,尖下巴抵着她的肩,柔软地贴合着她的身体,喃喃道:“叶小洲,我好像喜欢上你了。”
下午不用考试,叶婷汀模仿老梁的笔迹给自己开了个请假条,偷偷跑出学校,她得去人才市场找人充她妈妈明天来学校。
这是徐北北出的馊主意。
“你找个慈眉善目的,模样别太精,不管老梁说啥,都点头说好好好,下次注意,下次改进。这事儿也就没什么问题了。”
“不行啊,老梁要跟我妈聊我谈早恋的事呢,找个糊涂的,不随便两句话就暴露了吗?”如果单单是作弊,叶婷汀不至于要欺瞒黄文娟,问题就是从她笔袋里搜到的那个安全套。
“这还不简单,大清早亡了,有什么大不了的,你就让那人说,套是她给你的,这叫普及未成年人的性生活安全意识,别闹出人命就成。”
徐北北不愧是徐北北,一番言论说得叶婷汀醍醐灌顶。
不过叶婷汀还是有点不自信,舌头打结:“能,能行吗?”
徐北北猛地一拍她背,吼道:“死马当活马医呗!”
“好。”叶婷汀立刻正襟危坐,“不过,你千万不能跟顾阳说,他是我妈的一品带刀贴身侍卫,如果知道了,一定会出卖我的。”
她闭着眼都能想象到,顾阳会说:“婷婷,你得弄清楚人家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,你不找真相,就是平白无故地担了罪名,永远不得安宁。”
叶婷汀翻个白眼。
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?她只想平安度过这个劫,以后能跟任容幸井水不犯河水。
此时方显出闺蜜的好来,比如,徐北北就不会盘问叶婷汀是为什么陷入窘境,只会竭尽所能帮助她。别说叶婷汀只是作弊,就算叶婷汀是要跟男人去开房,她也会面不改色地接起叶婷汀妈妈的电话:“对,阿姨,婷婷今晚睡我家,您不用担心。”
不过,待叶婷汀晚上回到家就意识到下午白忙了一场。
她掐算好放学的时间,打开家门,看见她妈妈叉腰站在玄关处怒火中烧,爸爸一言不发默默地在客厅泡茶,顾阳倚在沙发上神色自若地看书。
房里弥漫着一股三堂会审的氛围,显然是在等肇事者归案,叶婷汀嘴角抽搐几下,战战兢兢地走进家门。
还没来得及换鞋,她妈妈就迫不及待地上前扯她的辫子,骂道:“还有脸回来?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女儿,生你还不如养条狗,小畜生,你要气死你亲娘才好!”
叶婷汀抱着头,躲避妈妈的掌风,哭喊:“妈,你别打我,听我说。”
“你还有什么好说的?顾阳都和我说了,你们班主任也打电话给你爸了,臭丫头,成绩不好就算了,还心术不正,你爸妈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!你说!那个避孕套是哪儿来的?你在跟谁谈恋爱?你是要气死我吗?”她妈妈边打边骂,手劲儿半点不轻,她爸也不拦,顾阳更是看也不看她。
叶婷汀跪在玄关处哭,脸上红红的两道印子,直到她妈妈打得没力了,才呜呜哇哇大叫:“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?我没作弊,那东西也不是我的,我没有谈恋爱!”
“你还犟嘴!说清楚,避孕套哪儿来的,是不是跟人怎么样了?你才几岁啊?早恋!一个女孩子怎么……怎么这么不自爱?”她妈妈喘着气继续骂。
叶爸爸深深叹了口气,过来劝:“算了,让婷婷先起来吧,事情既然发生了,先想想怎么解决才对。子不教,父之过,打孩子是不对的,错的人是我们。”
叶婷汀原本心里是七成忿恨加三成委屈,妈妈打她还能硬生生地抗住,她爸爸这一通软话的威慑力比妈妈的教训强好几倍,她感到十成十全是委屈。
叶婷汀眼泪鼻涕一齐涌出来,痛苦地啜泣:“爸!你别听我们老师胡说,那个避孕套不是我的,我没早恋,你们相信我好不好?”
她说完转向一直冷眼旁观的顾阳:“你不是说相信我吗?为什么要跟我爸妈告状?你就是个骗子!双面人!你不要脸!”
顾阳姿势没变,放下手中的书,冷脸转向叶婷汀:“我没告状。”
没等叶婷汀说话,她妈妈又是一耳刮子过来:“你还敢骂顾阳?自己做的丑事怕人知道?知错不改,只知道狡辩。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好了,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!”
叶婷汀再也受不了了,捂着脸平静地说:“好啊,我滚,让顾阳当你们儿子好了!”说完拿起书包往家门外跑。
单位小区里全是熟人,怕别人见着不好,她只能不停地揉眼睛,假装风沙吹进眼里,但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往外落。平时的零用钱下午全在人才市场花光了,身上没几个钱,不敢走远,只能沿着熟悉的路一直往前走。
想来学习不好是原罪。
整整一天,她解释得嗓子都哑了,依然没有人相信她,梁老师不信,爸妈不信,就连顾阳竟也没信。
小的时候。
顾阳待在她家的时间比在顾家的时间还长。
叶婷汀的妈妈给顾阳洗澡,给他做好吃的,给他买新衣服,陪他写作业,对顾阳比自己亲生女儿还好。
初时叶婷汀还挺开心多了个玩伴,随着年纪渐长,就觉得越来越不是滋味。顾阳那么优秀,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,愈发衬显出她哪儿哪儿都不好。
叶婷汀跟家里人闹脾气,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去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,顺带转学去了新的学校。
时尧就住在外婆家的那栋筒子楼里,跟叶婷汀一般大,两人读同一个小学,在同一个班,放学后也经常玩在一块儿。他是单亲妈妈带大的孩子,年纪小小就温和、良善,不管叶婷汀多爱耍性子都会让着她。
这已是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,久到叶婷汀都快忘了,但任容幸的一声“叶小洲”令她又想起了时尧——
时尧家很小,他喜欢吃完晚饭后到她外婆家跟她一起写作业。
叶婷汀写作业时不认真,总是抄他的,时尧不像顾阳,他什么都会借她抄,叶婷汀什么话都会跟时尧说。说她觉得爸妈不爱自己,只有外婆对她好,顾阳真讨厌,她再也不要回那个家了。
但时尧却很羡慕她,因为他没有爸爸,也没有外婆,只有妈妈,他妈妈要上班,家里老是只有他一个人。
叶婷汀不得劲地瘪瘪嘴: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。
长大了之后,她一直很后悔说过这种话。
最后一次见到时尧是在叶婷汀十岁那年深冬。
筒子楼里的煤炭火烧得正旺,窗外头岁暮天寒,她蹲在楼道里的小火炉旁,想烤一块糍粑裹白糖吃。时尧穿着件军绿色的小棉袄“咚咚”地疾步跑来,对她说他要走了。
时尧他要搬家了。
叶婷汀很高兴,说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玩儿。
时尧小声道:我会想你的,叶小洲。
然后,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。